初中二年级下学期,有一天下课后,一位叫胡长万的同学,把我拉到一个无人看见的墙角,悄悄地说:给你看个东西。说完,拿出一张纸,看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,我小心翼翼地问:这是什么东西?他慢慢地打开,我看见纸上写了断断续续的几句话,他低下头来,虔诚地念道:山上青松。然后眯起眼,问我:山下什么?我们是平原的孩子,没见过山,就连青松也没见过,我们村子里的树,不过是槐杨榆柳,哪里知道山上长青松,山下长什么,于是就信口开河地说:山下肥猪。他严肃地说:别胡扯。我问:你说山下是什么。他答:山下花。山上青松山下花。我很惊讶,这么一个平时不言不语的同学,怎么会这么高深的玩意。他继续念,花笑青松,然后问我:下面怎么接?我问,不知道。他歪着头,看着我说:想想看。我摇摇头,说,接不下来。他说:花笑青松不胜它。他又念一句:有朝一日寒霜降,然后笑吟吟地问我:下一句是什么?我很迷茫,就问:你说是什么?他龇牙咧嘴一阵子,然后说:只见青松不见花。然后,他又把四句合起来念:山上青松山下花,花笑青松不胜它,有朝一日寒霜降,只见青松不见花。念完,他把纸小心翼翼地合起来,说:知道吗?这叫诗。诗是什么?我问,他答:就是这个顺嘴的东西。他回答完,看了我一阵子,慢慢地说:看来你不但不懂诗,甚至连诗是什么都不知道。我惭愧地低下头。我们学过的课本里,从来没有一句诗。我从小听的都是鸡鸣狗叫,从来没听人吟诗。我好奇地问胡长万,你怎么知道这些?他得意地说:我有高人指点。高人?什么是高人?他笑道,“跟你说你也不明白,这样吧,以后每天放学你就跟我学,怎么样?”“行”,我一口答应。过了几天,胡长万又拿给我一首诗,还是用那种方法,他说上面几个字,让我猜下面几个字,我自然猜不出来,虽然诅丧,但也勾起我浓厚的兴趣。说到胡长万,我眼前总是浮出一个十分精明的小伙子,个子不高,留着小分头,人很精明,说话从来不苟言笑。上学地时候,他认真学习,到了星期天,他就到街上卖自家织的裤腰带,帮助家里干些农活。他在初中三年级就退学结婚生子,现在早已经是爷爷了。

我跟胡长万学了一阵子诗,没什么收获,就放弃了。到了初中三年纪,换了一个语文老师,叫李正桂。(他老人家在我初中毕业一年后谢世,想起他,泪水不止)李老师高个子,瘦瘦的,说话声音憨憨的,穿一身破旧的灰布衣服,上课讲话喜欢偏着头看窗外,好像在和窗外某个人聊天似的,偶尔一回头,看看自己的学生,要是发现谁在下面做小动作,他就问这个学生叫什么名字,然后把名字写在黑板上,把名字的意思进行分析,再进行贬低。记得有个同学叫张大为,上课爱说话,他就把张大为三个字写在黑板上,然后说,“你这个张大为的张字,是姓,我想,张嘛,肯定是你父亲的姓了,不会是你姨夫的姓。”下边的学生哄堂大笑。李老师不笑,又皱眉头想了想,继续说:“大为,大为,什么才算是大有作为呢?哦,是饭比别人吃的多吧,别人吃两碗,你吃8碗,哦,不对,吃8碗的是饭桶了。”下边的同学继续大笑,李老师说:“那大有作为体现在什么地方呢?可能是体现在拾大粪上,能拾大粪也不错,天天背着粪筐,满地捡大粪,时间长了,人长得就像大粪了。”下边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。李老师忽然一转口气,大声说:就你这熊样,还大有作为呢,你不好好学习,怎么大有作为?给我站起来,站到后边去。张大为说话事件发生后,李老师的辛辣讽刺,让所有的学生肃然。我十分喜欢李老师,当然,他也喜欢我。

我经常到他办公室。每次去,他都在看一本宋诗。我想,要是能借给我看,该多好啊?可是,他每次看后,都把书小心地锁在抽柜里。我几次看见他这个动作,都欲言又止,心里痒痒地,怅然而归。

一次,在课堂上,他讲了陆游的诗《书愤》:“早岁哪知世事艰,中原北望气如山,楼船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。塞上长城空自许,镜中衰鬓已先斑,出师一表真名世,千载谁堪伯仲间”,李老师先读一遍,然后开讲。他先讲北宋末年,边关烽烟四起,志士仁人纷纷请缨报国,他讲到激动处,全身发抖,脸色铁青,声音高亢。仿佛,他就是一位弃笔从戎、壮志未酬的壮士。讲完课,他用冷峻的目光扫了一眼课堂,最后,仰天长叹:“唉,塞上长城空自许,镜中衰鬓已先斑,人生若此,奈何,奈何?”然后不再说话,课堂上很静,一群少年,无不神情庄重,我被他的讲话感染了,觉得胸中很堵,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接触到诗。

过了不久,秋天来了,暴雨一连下了几天。

一次,在趟水上学的路上,我忽然作了一首诗,那诗是这样写的:“大雨倾盆水涟涟,千里淮北无人烟,万丈高楼沉碧海,开起汽车当轮船。”我很得意,正好第一节课是李老师的语文课,何不露一手让他看看呢?于是,就用粉笔写在黑板上。大家分不清诗是好事坏,又加上是我的诗,无人敢擦。

李老师一到课堂,马上看见这首诗。于是,他就念起来。念完,他脸望着窗外,沉思一会。然后轻声说:作者是谁?站起来解释一下。我站了起来。说:雨下得大,人不见了,楼房都沉在海里了,汽车变成轮船了。他笑道:人沉到海里,都喂鱼了吧,你还来作诗?你这叫胡思乱想。同学们哄堂大笑。他问:你知道我给你怎么评价?我说,不知道。他说:四个字,狗屁不通。同学们又大笑。他说:逞什么能?文章还写不好,还作诗?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。我坐下来。他厉声高叫:我让你坐了吗?你还有一个错误,知道吗?我说:不知道。他说:我上课,你不让同学把黑板擦净,反而写这狗屁不通的歪诗,什么意思,成心捣乱吧?我说:不敢。他说,事实面前还不承认。然后,他歪着头,仔细地盯我一会,说:伟大的诗人啊,我罚你站两堂课,一堂是因为写歪诗,一堂是因为身为班长,学生会主席,团委书记,利用职权,阻止学生擦黑板。我辩解道:我没利用职权。他说:胡说,不是你写的歪诗,值日生会不擦黑板?现在,我命令你先把黑板擦净。我乖乖的去擦黑板。然后走到教室后边站好听他讲课。

下课后,他把我带到他的办公室,继续训斥:熊孩子,逞能,写什么歪诗,马上要考试了,知道不?我低下头。他见我已经心服口服,叹口气说:我知道你精力旺盛,想象力丰富,课本吃不饱,但是,我帮不了你。说完,从抽柜里拿出一本宋诗说:唉,咱是农村学校,没有课外书籍,这本诗集你拿去看吧,我也只有这一本,以后有,再借你。

我拿起他的书,揣在怀里,高兴地一蹦三跳。

看完书,才知道什么叫诗。但是,从此,再也不作诗了。

作者,朱留心,绘画,朱留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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